李白天姥梦醒:由寻仙到自己成仙的转变

李白天姥梦醒:由寻仙到自己成仙的转变
《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作为李白的代表作,一直是各种高中课本的保留篇目。我一直对其有个疑问:李白对天姥梦游究竟是什么态度?
一直以来,对《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梦境,众多专家将其解读为这是李白追求的美好境界,比如老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教师用书就这样解读:“从表面看,这是一首游仙诗,它的主体部分(‘云青青兮欲雨……仙之人兮列如麻’)是关于神仙世界的描写;但诗人的游仙之念决不同于那种完全置身世外的幻想,他之所以向往神仙世界,是因为他鄙弃黑暗的现实世界。”这个说法认为天姥梦游是理想境界,反衬了现实黑暗。
乔象钟先生在《唐诗鉴赏词典》中对这一段这样解说:“仙山的盛会正是人世间生活的反映。这里除了有他长期漫游经历过的万壑千山的印象、古代传说、屈原诗歌的启发与影响,也有长安三年宫廷生活的迹印,这一切通过浪漫主义的非凡想象凝聚在一起,才有这般辉煌灿烂、气象万千的描绘。”乔先生也认为梦游中的天姥是李白的理想境界。
但问题是,如何理解梦到极美却突然惊醒
不少专家将其解读为“再美好的梦也会醒来”,因为好梦不常。
比如乔象钟先生在鉴赏文章中指出“在神仙世界虚无飘渺的描述中,依然着眼于现实。神游天上仙境,而心觉‘世间行乐亦如此’”,意思是说天上美景敌不过人间痛苦。
刘国正先生也指出,“心惊梦醒,一声长叹,枕席依旧,刚才的烟雾云霞哪里去了诗在梦境的最高点忽然收住,急转直下,由幻想转到现实……”(引自老人教版教师用书),也表达了“好梦不常”(国正先生语)的意思。
既然“好梦不常”,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归自然、遍访名山。
这样的解释固然有其合理性,但细一推敲,却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
我们不妨追问一下,天姥山是不是“须行即骑访名山”中的“名山”?如果天姥仙境是李白认定的理想境界,那一旦到了这个境界,就会“魂悸以魄动”“惊起而长嗟”,那何必还访呢?因为这都是东流水呀!
看来必须探讨一下李白对天姥梦境的真正态度了。
我们不妨再分析一下诗句。
“世间行乐亦如此”中的“此”指代什么?
从下文“古来万事东流水”看,这个“此”反映了万事皆空的情绪。可问题是这种情绪是哪里来的?
比如,我们有时会感慨:“人生不过如此”,这个“此”反映了某种消极情绪,而这消极情绪一定是因某种人生经历获得的。对这首诗来说,李白这种万事皆空的情绪是因哪些经历得来的呢?
我们看到,万事东流水的感受是从“行乐”来的。那么,是行乐后的结果还是行乐的过程让李白有万事东流水的感受呢?
如果理解为行乐后的结果——极乐之后万事成空,前述各专家的解释都有这个意思,但这个解释却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
那我们不妨从“行乐的过程就是万事东流水”这个角度来理解。
整个行乐过程从“我欲之因之梦吴越”就开始了,中间经历过深夜登山、黎明见日、倚石入梦、雷鸣电闪、大美仙境、突然梦醒,这是行乐的全部过程。从诗句看,李白对整个梦游天姥的过程都在审视。
我们不妨再品析一下李白梦醒后推崇的行为:“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梦游天姥不过是一场空,但李白还要去访名山,看来李白梦游天姥与访名山并不是一回事。
它们的区别在哪里?
此诗句的“须”可以理解为“应当”,“即”就是“即刻”,应走的时候就骑它走——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是多么洒脱自在。
那再看看李白对寻天姥的态度。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寻天姥是为了寻仙,瀛洲的仙实在太难找了,天姥山里的仙大概可以找到:由此可见其寻仙的迫切与刻意。
一个洒脱,一个刻意,同是登山,大有不同。
人一旦迫切与刻意,就难免焦虑,也难免最终失落——哪怕曾求到很多快乐。
且看此诗。“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何等轻盈,可谓心想事成。“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这又何其尽兴。“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获得大美之境之前经历了怎么样的艰险,而经历了艰险之后的仙境又是多么幸福。“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仙人在伺候自己、迎候自己,这与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情景多么像呀。
再看李白对当年在长安情景的自述:“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赠辛判官》)这是何等的豪情壮志。
但是,“仙人们”看上去的友好、恭敬终究是自己刻意求来的,所以乐到极处自会生悲,于是“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可以说整个天姥梦游的过程,就是真诚的李白由刻意追求到梦醒的过程。
少时的李白对自己充满自信,他立志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得到实现的机会,以至我们看到写了《与韩荆州书》中极于求仕的李白。终于,天宝元年(742),李白已四十二岁,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异常兴奋。他满以为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时机到了,所以大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急于用世且自信满满。虽然也知道官场险恶,却又抱着一线侥幸,直到自己终于“自知不为(帝之)亲近所容”,才明白自己的功名之心不过是南柯一梦,也才明白自己的苦求不过是东流之水。唯有须行即骑、遍访名山,才是自己追求的目标。
这些名山,不必有天姥山的名号,亦不必一万八千丈的雄伟,更不必有金银台、仙人列队、云之君相随,只要有白鹿青崖即可。为何?一白一青,少了华美,多少清纯,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切归于素朴,一切归于本真。这就是找到了自我,这就是不能摧眉折腰的人生观基础。
如此说来,本诗的题目就很有意味了:“梦游天姥吟——留别”。吟唱的是天姥梦游这个过程,吟唱的目的是告别,表面指告别东鲁诸公,实际是向过去的生活告别。天姥梦游是过去人生的缩影,固然美好却易消逝;归根结底,在于刻意以至失去自我。
我们不妨这样推断:李白的天姥梦醒使他由寻仙转向了自己成仙。以往的“寻仙”,不过是个人功名虚荣的另类表现方式,哪怕繁华至极,最终亦不免失去自我、以至摧眉折腰,因为仙毕竟不是自己;当明白“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的道理后,李白放弃那种世追慕的仙境,而自己去做一个率性洒脱、回归自我的真正的“仙人”,这更符合庄子对仙的理解,又是对那些达官贵人们妄图寻仙以求长生不老的嘲讽。
而这个转变,则是李白对生命的理解彻底成熟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