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有多少人,能经受物欲和情欲的双重灼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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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餐桌上,梁太太切着牛舌头,就对着牛舌头微笑;拿起玻璃杯,就对着玻璃杯微笑;伸手去拿胡椒瓶,又对着胡椒瓶微笑。薇龙暗暗叹气:
“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
但她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在微笑,无缘无故地。
“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梁太太惯用的套路,在卢兆麟身上起效了。乔琪乔惯用的套路,也在薇龙身上起效了。
没有被爱过的人总是缺少抗体,但凡遇着点类似爱的表示,就像感染了病毒一般。
可是,薇龙的心才刚烧着,就被浇了两瓢凉水。周吉婕说,乔琪乔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睨儿也说,乔琪乔这个人“不好惹”,最糟的不是他在外面胡闹,而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手里就没有钱,可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
这样说来,再没有比乔琪乔更糟的对象了。薇龙“默然”,可还是笑着掩饰道:“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自那以后,薇龙果然“寸步留心”,对乔琪乔冷淡了许多。但病程总是会发展,感染的症状会越来越明显,爱又岂是她想藏就能藏住的呢?
有一天,她和姑妈一道坐司徒协的汽车回家,半路上下起了倾盆大雨。薇龙靠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吹着湿风,把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爱上一个人,看到他的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觉得“可爱”。
这“近于母爱的反应”,这“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无法伪装,无法隐瞒,也不可控制。
薇龙静静经受着它的袭击,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直到梁太太伸过来一只手腕,给她赏鉴金刚石手镯——司徒协送给她的。
“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薇龙“吓了一跳”,她心里明白,那就是手铐,而自己就是犯人。她着急把那手铐褪下来还给司徒协,但司徒协和姑妈都连连阻止,终究没能还成。
回到梁家,薇龙钻进自己的房间。
“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菇,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山岭伸出舌头来,舔舐着她的阳台——薇龙感到了那觊觎的威胁,有些厌烦,也有些恶心。她知道司徒协不会平白送她一份厚礼,他是有所图,而且“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
薇龙当然不情愿。
细细回想搬进梁家的这些日子,她的心里是敞亮的:种种奢华的享受,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总会有付账的时候。梁太太如今要牺牲她来笼络司徒协,“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然而,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对这些物质享受,薇龙原本只想“看看也好”,可是,她体验了,习惯了,最后离不开了。当初她没有料到,自己竟会对物欲投降——那份自尊和自信,是所有穷孩子都有的吧。
也许,越是穷,越是没见识过,越是没机会被诱惑,那就会对薇龙越是苛责。但张爱玲不一样——她是见过大钱的,她知道那差距能有多么大,诱惑能有多么大。所以,她不苛责,她只是理解,同情,慈悲。
有人说,女孩子一定要富养,免得长大了被人用一颗糖给哄了去。这样说的人,其实很有自信心啊。假若你的全部财产,还抵不过哄人的人的一颗糖,那可怎么办呢?祈盼她长大了尽量丑点么?
张是个追求真实的作家,她会把现实撕开来给你看。
事到如今,薇龙知道自己离不开这种生活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
“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张爱玲没有把话说完,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那样的丈夫,会挑一个门当户对、旗鼓相当的妻子。而以薇龙的出身,绝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嫁了一个有钱的老头,好容易等他死了,可惜自己也老了。她不缺钱,可是她缺爱,“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薇龙不愿意自己变成另一个梁太太。
那么,乔琪乔呢?他至少是“合意”的,薇龙承认自己爱上了他,连带地,就对他产生了幻想——他的过去,都是情有可原的;而他的将来,也未必没有希望……
这样一想,薇龙对乔琪乔的态度改变了。
她问他有什么打算,乔琪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婚姻,他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乔琪接着说:“我是不预备结婚的……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薇龙“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她一厢情愿的关于婚姻的幻想落空了。乔琪是指望不上的,可她还爱他!
她任乔琪吻着她,心里却怕了:她怕她自己!欲盖弥彰的爱,鲜活涌动的情欲,一寸一寸,皆不受她控制,反过来要吞没她了。
“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张爱玲写得轻巧,隐晦。但那个晚上对薇龙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
月亮再一次出现了。此时的月亮,像“蓝阴阴的火”,煮着山洼子的大锅,锅里水沸了,薇龙的心也沸了。
乔琪从薇龙的阳台,攀到对过的山崖上。山路不好走,他又下到梁家后院的草坪,预备从花园里穿过去——不料却撞上了睨儿。
乔琪被睨儿捉住了把柄,待要堵上她的嘴,用钱买通不成,就索性涎着脸贴上去。两下里有意,一同上楼去了。
而在楼的另一角——
薇龙“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
关于性,张爱玲不肯多花笔墨,但“鼓蓬蓬的风”,足以说明它对一个女孩子的冲击力。
薇龙不知这样躺了多久,起身披衣走到阳台上。她的心地这般明晰,头脑这般清醒:
“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
经过这一晚,薇龙对爱情的看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甚至有点赞成乔琪了:
“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
“她听说,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
薇龙也和一般年轻女孩子一样,关于爱情、婚姻、幸福的看法,都还没有稳定成型。一定程度上,是遇见了什么人,就有可能成什么型。
作为一个作家和生活的观察者,张爱玲很早就认识到了人的这种可塑性。所以,那种面具化、标签化的写法——比如,把女人简单分为贞洁烈女和堕落娼妇两种——张是不屑的。她笔下的人物,是活的、发展的,存在各种可能性。
爱情所带给薇龙的快乐,一步一步,终于把她俘获了——
“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
但这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天刚亮的时候,薇龙看到阳台底下走来一个人,仔细一瞧,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听到狗叫声,两人一抬头,竟是乔琪和睨儿!
薇龙跌跌撞撞跑进去,倒在床上,脸朝下躺着,“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
她爬起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站起身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浴室里洗东西,薇龙捞起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朝她身上打去。薇龙不管不顾地打着,小丫头们都为睨儿抱不平,可是,睨儿一句话就把薇龙击溃了:“由她去罢!她也够可怜的!”
薇龙最后一点关于爱的幻想,也破灭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