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名家】张步真/山坳里的一九四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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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一九四九
作者：张步真
湘中丘陵区，多由浅浅的山峦分隔而成许多小山沟，小山沟里地势较为平坦，土地肥沃，有良田美池桑竹，当地叫“冲”。我们家就在美竹冲的冲口子上。从美竹冲往山外走，约一里多地，有个叫瓦子坪的小镇。镇上有十数家店铺，经营南货、百货、布匹……平常的日子，小镇的生活平淡而宁静，只有山民们来小镇赶墟的时候，才有一阵难得的喧哗。从小镇往南再走八九里地，就是后来成为著名红色旅游胜地的韶山冲。山坳里那时很是闭塞，电视电话和手机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情。1949年10月1日下午3时，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是第二天傍晚，有人在小镇的路口上贴了一个“快邮代电”，人们才知道的。改朝换代，特大新闻。传到山民们的耳朵里，大家都挺高兴。因为基层政权尚未建立，便由一些积极分子发起，举行庆祝大会。但那一阵子农活很忙，要挖红薯，摘油茶，种油菜……对多数农民而言，在田土里讨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参加庆祝会的，以妇女和青少年居多。那时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我们学校自然是全体列队入场。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太阳明丽鲜亮。庆祝会的会场，设在离小镇不远的一块刚刚收获的稻田里。稻田边上搭起一个唱社戏的土台子，台子正中央，挂有五星红旗，还有毛泽东主席的大画像。既庄严肃穆，又喜气洋洋。这是山里人第一次见到毛主席的画像，有一种特别的新鲜感，也许还觉得神秘。其实，这幅画像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加班加点赶着画出来的。我们学校原先有一位谭老师教美术课。谭老师个子不高，很壮实。他不仅画得好，还会篆刻，学生找他刻图章，他也答应。他还教学生雕竹简。他让同学们每人准备一截竹板，谭老师用毛笔给题字，然后告诉大家怎么去雕。他给我的题字是：作古振今。可能是我平时有点儿自由散漫，谭老师有意给我一个警示。我在谭老师的指导下，完成了那块竹简的雕刻，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一种创造的喜悦在心头洋溢。但1949年上学期开学时，谭老师忽然不见人了。几年以后才知道他是一位地下党员，当时被上级化名派到一个游击队当政委，解放后成了一位级别不低的负责干部。那天主席台上悬挂的毛主席画像，是新来的唐老师画的。唐老师接替谭老师的美术课。他大眼睛，眼珠儿黑白分明，常常跟学生玩到一块，性格特阳光。唐老师擅长炭笔画，他还教我们制作木炭笔。我们一起去小河边，折来一些柳树枝，装到一个小铁罐里，然后到大火中去烧。铁罐烧红了，从火中取出来，冷却后，铁罐里的柳枝就变成了很好的炭笔。这幅毛主席画像，就是唐老师用自制的炭笔，从毛泽东《论联合政府》的封面上临摹下来的。画像很逼真，也很有气派。唐老师一下子成了知名人物。在那个青山为屏，蓝天为帐的露天大会场里，大家都夸赞他，恭维他，唐老师脸上泛起了红晕。他那又得意又谦逊的样子，如果用炭笔画一幅素描，绝对是一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乡村知识分子的形象。当然，会场上更受人们关注的，还是画像上的毛泽东主席本人。那时对毛主席的宣传，还没有后来那么普及深入。但瓦子坪小镇与韶山冲两边互有亲戚，来往很是密切。许多人都知道画像上的毛主席，就是韶山冲上屋场毛顺生阿公的儿子毛润芝先生！顺生阿公虽然已经去世多年，年轻人都陌生，上了年纪的人却是见过这位老阿公的，也熟悉毛润芝先生。于是，在大会开始之前，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顺生阿公的种种故事，又说他儿子润芝先生的卓尔不群……此时的毛泽东，就不是“东方红，太阳升”那支歌里的毛泽东，而是韶山冲里的一位世代为邻的老乡亲！有了这份情感，使得我们的庆祝会，比别的地方可能就多了一份荣耀，多了一份亲切。在庆祝大会上做主题讲话的，是另一所学校的肖老师。肖老师跟我们家还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平时我叫他“肖姑父”的。肖老师矮胖胖的，那天穿着整齐的中山装。他可能没有面对这么大的场合、面对这么多听众讲话的经验，刚上台的时候，显得有点儿拘谨。情急之中，他伸手解开颈脖下的风纪扣，又拉了拉衣襟，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就神态自若了。只是那时乡间没有麦克风，肖老师用一只绿色的铁皮筒替代。喇叭筒套在嘴巴上，模样儿有点儿滑稽。那会儿刮起一股小南风，由于风的搅动，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有点儿飘忽，有点儿变频，却传得很远，会场四周的人果然都听得清清楚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新中国成立后，肖老师在省城一所专科学校担任党委书记，他是一位资深地下工作者，据说在秘密战线上，他做出过许多骄人的业绩。我们学校的领队是教导主任邓老师。邓老师兼教我们班的语文课。他知识渊博，幽默风趣。班上有好的作文，邓老师就拿到课堂上去念，同学们于是对作文更感兴趣。他还念过一篇他自己写的，写他四岁女儿的文章。女儿得了急性肺炎，高烧不退，邓老师接到急信，连夜从学校赶回家。由于乡间缺医少药，孩子终于不治。女儿临终时的眼神，是父亲心中永远的伤痛……邓老师是含着眼泪念完那篇文章的，同学们心里都像灌了铅一样不好受。在那个庆祝大会上，邓老师跑前跑后，很尽责的样子。邓老师是外县人，第二年开学没有再来学校，此后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直到前些年，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在一个叫花板桥的菜市场，碰到一位当年的同学老喻。我们在一起说了许多话，我忽然记起邓老师。喻同学沉沉地说，邓老师是个潜伏的军统特务，听说还有血债，早在1951年的“镇反运动”中就受到了惩罚。我很震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此后，只要在电视剧里看到特务偷偷发电报，杀人放火……我就想起了邓老师，并且心里纳闷：一位为女儿的夭折而伤心不已的父亲，怎么会到那里边去掺和呢？……新中国的建立，是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取得的翻天覆地的胜利。而在偏僻闭塞的湘中丘陵区，同样演绎着各路英雄好汉成败利钝的故事。经过七十一年的春风秋雨，青山依旧翠，山坳里，却是换了人间！（旧作，曾载《湘潭日报》《岳阳晚报》）
作者简介
张步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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