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第三道年轮

2020年8月,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照常公布了初名单,17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入围,这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设立以来最长初名单。入围决选的短名单,将在9月15日公布,巧的是,布克奖也将在这一天,公布2020年的短名单。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由宝珀(Blancpain)和理想国共同创办,一个是瑞士的顶级腕表,一个是最具影响力的出版机构,奖项针对的是45周岁以下青年作家的小说作品。这样一个商业品牌和出版社联合发起的奖项,做的却是非商业的文学奖,旨在“为文学领域提供一种新的评奖标准和视野”,试图“把一些书从越来越强大的市场的决定力量里头拯救出来”。
从2018年的第一届,到今年的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已经落地三年了。三年时间,三百部作品报名参赛,三十部作品入围,两位作家获得大奖,第三位获奖作家也将揭晓。
每逢入围名单公布,豆瓣的相关图书介绍上,都会及时加入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为这本书写下的入围理由,同时加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标签。显然,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已经成为具有相当影响力的文学奖。
但仍有人不停询问,这个奖为何设立,它的意义何在,它和其它的文学奖有什么区别?
因为我曾写过几篇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有关的文章,这两年,不断被问到这个问题。
想起李安和许知远对话,李安说起Idea(理念)的重要性,他认为,理念是非常重要的,它能聚集各种各样的人,它组织起一个国家,甚至造就强大的实体,穿越时间,影响世界。
其实,所有那些能吸引人的参与,让人们投入其中的事物,首先得是一个Idea,换句话说,它得是一个有感召力的IP,一个精神共同体,一个念想,一个……信仰。它得凝练,蕴藏更多共同信念,但却容易感知,它得轻盈,能够凭借一个理念撬起一个世界。而且,越是凝练轻盈,越吸引更多人投入其中。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其实就在锻造这样一个Idea。
一些文学奖的形成,是因为文学血缘,因为历史潮流,因为官方需求,或者,因为某个理念。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就是来自一个理念,由这个理念来组织,由这个理念来召唤各式各样的人。
它期待年轻写作者,期待他们对世界有成熟的认识,有高超的写作能力,有精细的表达,期待给他们中间有才华的人一个飞跃的机会,免去一部分磨砺之苦;它也期待我们的文学立足现世,不为商业潮流所动,静静锻造更接近文学本质的书写;它也希望写作者互相看见,互相对话,互相激发,甚至互相保护,成为兄弟姐妹,一点点扩大彼此立足的疆域,而不是彼此消减,彼此争斗,制造流失,因为,每一次流失,都是这块大陆的流失,归根到底是自己的流失。
之所以说这个理念还在锻造之中,是因为当它产生的时候,当人们慢慢聚拢过来,开始添柴加火的时候,它是朦胧的、悬而未决的,它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一种期待,它只提供了一点归属感。剩下的事,是受到召唤的众人合力完成的。是每一位评委,每一部参赛作品,每一个参赛者过去的写作生涯,是人们的围观,是围观者对它的理解、讨论、喜爱,甚至误解和厌恶,一起来完成的。
它是被某种写作现状,某种社会现状激发的,但当这么多人投入其中之后,它又会反过来影响写作现状,影响社会。给尚在摸索中的写作者一个方向,给某种没有被命名的社会现象一个名字。慢慢地,一点一点试探着,画出一个图形。
我所理解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大致就是这样。
它汇聚了写作者、评论家和读者,让人们一起锻造一个全新的文学共同体。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是流动的,避免被某种文学趣味或者文学力量垄断,而且,每一届都有传统文学圈以外的评委参与,第一届的评委中有高晓松,第二届有贾樟柯,第三届的评委,除了苏童、孙甘露、西川、杨照,还有张亚东。他们的加入说明了,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想要建立的是一个更宽泛的文学概念,一个更丰富的评价体系。

同时,参赛作者越来越多了,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参赛者,都是没有或者很少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作品的,这使它有别于传统的文学奖。
另外,参赛作品的题材领域也有意扩充了,第二届的入围作品中有新武侠小说,一些作品集中有中短篇科幻小说,第三届的入围作品中,则有好几部类型小说,其它的作品里,也多少有些类型元素。
它及时反映了当下写作的风向,给未来留下了一份文学记录。从当下的文学写作来看,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因为传统文学阵地的缩减,也因为电影、网剧和游戏的影响力日渐扩大,有更多的变现可能。年轻的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往往带着影视改编的期待,从人物到谋篇布局,都是带有明确的电影感的。
人物设定,有鲜明的个性,有明确的标签特征,但也要叠加多概念,故事设计,和热点时事紧密挂钩,故事推进,师法好莱坞的编剧手法,几个大高潮之下,必须要有几个小高潮作为支撑。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敏锐地觉察了这种动向,没有无视它,并且把它反映了出来。
所以,这也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另一个作用吧,它一年一汇集,给出一年的观察,给出一年的决议,它不只是文学奖,也是一个时代记录器,反映一个时代的文学局面,盘点一个时代的精神图景,凝结和固定一时一地的气氛。在将来,五年后,十年后,“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十位文学奖得主,还能看到十个年份,十圈文学的年轮。”
它又一次把读书作为重要的议题,给读者一份阅读指南。碎片化阅读的时代,人们不停地质疑长阅读和深阅读的价值,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从一开始,就绕开了这些动摇,这些质疑,它目不斜视地,在阅读和写作里寻找生命的价值,并且用“读书,让时间更有价值”这样一个简单但却意味深长的句子,作为自己的slogan。它汇聚的不只是写作者,它也在联结读者,希望给他们留下一份阅读报告,一份阅读指南。
下一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作为发起方的宝珀,还会有更大投入,在奖项设置、活动组织上,会投入更多资源,让这个文学奖有更大社会性,更多讨论度。希望它能和电影节一样,成为作者和读者的节日。
从这届文学奖的入选作品和入选作家,可以明确地看出这些特点。
这次文学奖,有几位参赛作家,是当下文坛的中坚力量。
比如徐则臣,他已经拿过华语文坛的所有重要奖项,去年又成为茅盾文学奖最年轻获奖者。他这次带来的是《北京西郊故事》,收入他的九篇重要作品。在他的文学宇宙里,“花街”和“北京”是两个重要的地点,而这部小说集里,来自花街的年轻人,在北京的边缘地带活动着,他们隐没在人海,过着一种无关紧要的生活,既被过去的愁绪影响着,又被皇城北京的影子笼罩着。
徐则臣以温和的目光注视他们,以淳和方正的方式书写他们,故事的焦点在他们身上,观看的范围却被拉远,更大的历史观,从这些小人物的小故事里生发出来。
任晓雯带来的,是小说集《浮生二十一章》,这是一个带点命题作文性质的小说集,是2013年,在《南方周末》的编辑朱又可先生建议下启动的,每篇两千字,每篇写一个人,起初,任晓雯以为,这个系列“会似《米格尔大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但她很快意识到,以小说的方式写专栏,必然带来不同的结果。这个系列也见证了任晓雯的重要转变:
“和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一样,我是被西方译著诱向写作的。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词性的转变,虚词的取舍,节奏的口语化,句子的长短松紧。平衡于生硬与烂熟之间,制造不失流畅的新鲜感。尤其注意动词。名词决定了丰富,动词决定了生动。古典语言里的动词,多有以一当十的风采,这是翻译体欠缺的。”
双雪涛的参赛作品是《猎人》,收入他的十一篇作品,其中的《武术家》《sen》《杨广义》《松鼠》已经广为流传了。这部小说里的“东北感”非常稀少,九十年代的暗影,也渐渐消退,他在写作上,寻求更大的地理,和更深广的时间。他小说的优点也越发明显,他接上了《史记》和唐宋传奇的骨血,也从现代小说里找到了情绪,同时避免了那些高压缩度的小说常有的寡情。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给出的入围理由是:“成熟的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对叙事的节奏感有较强的理解和把握。对于虚构的运用极度成熟,也有明确的结构设计。在小说写作技法的操控上游刃有余,到达极高的专业水平。”
春树的参赛作品是《乳牙》,延续了她之前作品的私语特征,讲述“我”在后青春期的经历,从去国离乡、怀孕生子、父亲去世,到重返故乡,而整个故事,在欧亚大陆的背景上徐徐展开。
这部小说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是,它接上了九十年代的文学氛围,那种对个人生活的张扬和书写,那种对自我状态的剖析和展示,这种氛围,已经因为社交媒体的出现,被压制到几乎消失了。而她照旧我行我素,大写特写,把个体的探索和进展,看作是最珍贵的书写材料,并大胆宣言:“我一定不会改变的。”
孙频的《鲛在水中央》,收录了她的三篇小说。她还和以前一样,细密、结实,带着古典的光晕,以古典的、蕴藉的眼光书写这个世界的惊天巨变,并且不时地向那个已经过去的世界,投以怅惘的张望。所以,读者在她的小说里,更多地感受到的是“放心”,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她,交付给她铺陈出的那个业已消逝的世界,那种含蓄典雅的感情,以及一整段消逝的时光。
郑小驴的《消失的女儿》里,是七个与复仇有关的故事,他以复仇这样激烈的故事为核心,写尽人心的各个侧面。在那篇被用作标题的小说《消失的女儿》里,护林员的女儿消失了,所有人都带上了嫌疑,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色,等到微澜变成波浪,意外的结局却出现了。对于一向温柔淳厚的郑小驴来说,这次的七个故事,是他写作个性上的极大突破。
当然,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立意,还是在于给年轻写作者搭建梯子,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此前的两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一直奉行这一准则,入围的也都更偏向于年轻作者,这次也不例外,作者的出身来历更宽泛,他们的写作风格更多元。总之,在写作金线标准的确立上,它面向的是所有写作者,而不是某门某类的写作者。
比如参赛作品中的《5月14日,流星雨降落土拨鼠镇》,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雨落荒原,作者主要的发表阵地是简书,这部作品起初就是以《彼岸》为名,在简书连载的。
作者曾经凭借这部作品,获得过简书某个时间段的总榜第一。她在简书创建的个人专题,叫“天天看电影”,在《彼岸》连载到十万字的时候,她曾写文章表示了对这部书影视改编的期待,并且给出了自己期待中的演员名单。当读者把这部“母亲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和凑佳苗的《告白》进行比较的时候,她也欣然接过来。
在人物设定上,每个人物都有足够的灰度,是多标签多概念叠加,例如男主角孔医生,是“土拨鼠阵人民医院的妇科医生,热衷于用望远镜偷窥对面新来的女房客”,女主费菲,是“兼职校对,瘾君子,妓女,陨石猎人,曾经的图书管理员”。写作上,雨落荒原力求在“故事性和文学性中寻找平衡”,用多角度叙事来讲述一个复仇悬疑故事,每个人除了戏剧性之外,也有足够的文学立足点。
另一部参赛作品《鹌鹑》的作者郭沛文是豆瓣的热门作者,《鹌鹑》起初是发表在豆瓣阅读的,故事方向接近硬汉侦探小说和黑色电影,出版后的序,则是紫金陈写的,不过,他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慢节奏描绘了长沙街头的年轻人生活,让我一个没去过长沙的人也能感受得到这座城市的独特性。与其说是推理小说,倒更像一部充满文艺气息的当代年轻人生活写照。”
而郭沛文自己也在《鹌鹑》的后记里说:创作动机不是为了故意“反类型”。我试图像故事中的诗人田未那样,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一些肯定会快速腐朽、埋入土中,却真实、鲜活地在我们身边潜滋暗长过的生活姿态。
整个读下来,《鹌鹑》的语言冷峻简洁,叙事高效,人物有根须,市井和江湖的描写恰到好处,城市气氛的点染非常精当。也是在故事性和文学性之间做了很好的平衡。
《北方狩猎》的作者魏市宁,虽然在传统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但他的主要阵地,还是豆瓣阅读这样的网络平台。这本小说集中的《北方狩猎》和《等待路远》,都在豆瓣征文大赛中有所收获。
这本集子里的几个小说,精干凝练,语言风格多变,显示了作者非常强大的整理生活整理语言的能力。经过这种整理,普通生活都显得诡谲深邃,每个人都带着秘密,却又若无其事。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给出的入围理由是:“日常生活写出奇异的气象。”
当然,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也吸引和聚集了很多走向文学幽深处的作品。例如张玲玲的小说集《嫉妒》。
张玲玲曾是媒体工作者,所以,她的小说虽然以南方小城生活为背景,却并没有刻意地营造一个潮湿糜烂的南方世界,而是以高度克制的方式,以精确的笔触,呈现了许多男男女女,他们带着哀伤生活,无望却又奋力挣扎,最后逐渐妥协麻木,接受人生的每况愈下。
他们的命运,最后汇成一个更隐蔽的,幽闭的南方。更难得的是,她能在篇幅不长的小说里,处理复杂的主题,和复杂的结构,视角的转换自如,声部的和谐,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回声效应”,都恰到好处。
《遇见陆小雪》是陈崇正的第二部小说集,收入十篇小说,众多人物,活跃在南方村镇为背景的画卷上,这里有祠堂、老屋,也有离奇的际遇和无法言说的龃龉,有些人沉默麻木,有些奇异乖张,陈崇正则以一种带有勃勃生命力的方式,去呈现他们,用看起来狂放的方式,建立了一个缜密但却斑斓的异世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给出的入围理由是:“热情洋溢的注视生活的目光,文字饱满多汁,有可贵的幽默感。”
林棹的《流溪》和陆源的《童年兽》都在书写成长经验,不过两者截然不同,《流溪》是少女故事,绵密、流畅,又恣意骄纵,在小说的结尾,“我”拿到了驾照,开车上路,找到林间一汪浓得发绿的湖水,拿出了想象中的少女的遗书。
而作为翻译家为我们熟知的陆源的《童年兽》是童年故事,随性、幽默,流畅,成人世界的压迫感已经到来了,而主人公仍然设法滞留了片刻,在小说的结尾,十二岁的主人公去外地求学,迎来了童年末日。两部作品截然不同,却又可以对照观读。
沈大成的《小行星掉在下午》延续了她之前的写作风格,却更为凝练,更为自信,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给出的入围理由是:“各篇都得益于奇崛的构思,有电子感,想象力与思辩力并驾齐驱。异想天开的寓言式写作。真空里的故事。”
群星荟萃,兴致勃勃,这次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虽然是在这样一个非常年份开幕,但热闹超过以往。
也就在初名单公布的同时,另一个文学事件发生了: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第一炉香》,发布了预告片。预告片里的旁白,频繁提到“爱”,但张迷们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是没有爱的。是啊,或许从小说故事本身来说,张爱玲的小说里的确是没有爱的,但用五十年时间写作,吟唱无爱的悲歌这件事,却是充满着爱的。
文学的真正核心,本就是爱,用爱经过时间,用爱抵抗时间,在大的虚无里,戳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幻影。一个文学奖的理念的核心,也并不只是汇聚年轻人,给他们提供平台,或者倡导某种文学趣味,提升文学的关注度。而是爱,爱是最大的那个Idea。
写爱,写不爱,都可以。只要写着,只要念着,被人读着看着,不管是天花乱坠,或是巧言令色,都无关紧要。我们就是跟着他们,去拨开丛林,看见碧绿的深潭,或者揭开蚁巢,在卑微的蚂蚁头上看到神明的火。跟着他们,度过一些时间,或者发现一些湿润的意义,去润湿人生的火星荒漠;跟着他们,刻下一道年轮,汇入某个时间段里的记忆和感受。
对于这个文学奖的发起方宝珀来说,也是这样。从创立到现在,285年的时间,宝珀经历过战争、革命、文明的交替,经历过许多选择,许多道路分岔的时刻,甚至和我们一起,看到未来已来。但不管时代怎么变,它还是选择了做表,而且只做机械表,没有做过一块石英表。它在千万种选择里选定这一种,把这种选择变成信念。在这个过程里,和时间做朋友,在时间里种植玫瑰,把“高贵的传统”延续下去。
▲Jehan-Jacques Blancpain位于瑞士侏罗山脉Villeret地区的住屋,他在这所房子的楼上建立了宝珀表的首间工坊。
说到设立这个奖项的初衷,宝珀方面曾说:“我们看到,文学绝不会丧失活力与魅力,正如机械腕表绝不会被石英化、数字化所取代;在文学领域,或是其他创造性领域,中国年轻一代的能量正在蓄积,他们可以创造了不起的作品,另一方面,他们也渴望欣赏了不起的作品,不论是一本小说,还是一枚顶级腕表。宝珀希望在这个时代,展现品牌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审美观,也帮助有才华,有追求的年轻人绽放光芒。”
这也是爱。
爱还在吗?在。爱的存在还有意义吗?有意义。它是我们的出发点,也是终点,是我们栖息的枝条,是我们时常要回去的水源地。经过这大半年的起起伏伏、动荡和幻灭,我反而更加坚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