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人去楼兰老【1】

01|

当第一阵晕眩感向我袭来时,我正用蹩脚的英语给外国友人讲着透着无限神秘与魅惑,又带着历史的沧桑与凄凉的沙漠古城楼兰。

他表现出无限好奇,关于我言语里的丝绸之路,唐三藏,沙漠,战争,罗布泊,古印度,当然,还有楼兰。

它往昔的水草丰美,繁华富庶,而今却深深掩埋于一片滚滚尘嚣,大漠风沙中,一砖一瓦,一木一石,从此无影无踪。

如此朝不保夕,天灾人祸,我顺便提到古代一夜丧生于火山灰下的庞培。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隐隐泪光浮动,我知道,即便他未曾读过“繁华万千都作了土”这般慷慨苍凉的诗句,此刻也必然是深深懂得的。

而今,楼兰已经化为了一片荒寂,成为了千年前的一段传奇,像神话故事一般地在世间流传不衰,渐渐成为了斑斓历史的一个姿态妖冶,却无从追根溯源的谜。

我的手指,正落在那本由一个日本汉学家写的关于楼兰的书页当中,他讲到了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沙漠中令人叹为观止的考古大发现——一具完好娇美的,疑是楼兰迁城前夕,自尽于宫中的楼兰女王的尸体。

赫定在他的著作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挖掘出的楼兰女尸的脸,她的神秘的可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媲美的微笑,她的衣裳,她的随葬品。

我正打算给这位来自中亚的外国友人细细讲述楼兰女尸的时候,一阵绵密而幽邃的晕眩感觉倏忽汹涌而来,我实在无法撑持着集中注意力,于是礼貌地停止话题,起身离开。

当我走出图书馆的时候,一股雨后清凉的湿润空气朝我扑面而来,然而,却并不能将我自恍恍惚惚的虚浮境界里唤醒。

我感觉自己走着,整个人像一道飘荡的魅影。

只是,暗沉沉而无星的夜空中那一弯氤氲着紫红光泽的上弦月,却独自寂寞地,遥遥地美着,落到人间,已经没有多少月华皎皎,但只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已经似一道倾城女子的蛾眉,如魅如幻地勾摄着红尘人的心神。

那一刻,在我飘散梦寐的眼神之间,我恍惚看见一个身披黄色绢衣,头上戴着头巾式冠帽,唇畔荡漾着迷人浅笑的,极具异国风情的女人朝我款款走来,依稀还踏着清朗而遗世的歌声……

02|

箢十五岁的那一年,她身为楼兰使臣的父亲因为在一次自汉归返的长途跋涉里受夜晚沙漠凛冽的寒风吹伤而落下病根,从此缠绵病榻,性命垂危。

善良纯真的箢不愿看到曾经在楼兰与各邻邦小国以及汉朝,匈奴之间出生入死,纵横捭阖,却从来临危受命,不露胆怯,功绩累累的父亲就此一病不起,回天乏术,而就连楼兰城内医术最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神医回春都对父亲的病症束手无策,心如槁木的箢只能求助于神妙圣洁的罗布泊湖。

她一直都相信,澄澈深邃,无私博爱的罗布泊湖里住着心系苍生,造福百姓的神灵。

她相信,因为世世代代的楼兰子民都忠诚地相信;她相信,因为每每来到罗布泊湖畔,她就被一种宁静澄明的庄严而神圣的壮美所笼罩;她相信,因为罗布泊孕育了祖祖辈辈的楼兰子民,它无私地为楼兰奉献了肥沃的土壤,充沛的水源,以及丰美的粮食;她相信,因为在她对缠绵病榻的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能选择这种虚无缥缈的相信,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任何能够让父亲减轻一些痛苦,让自己的心减轻一些愧疚与自责的方法。

她从小就失去了生母,因此,罗布泊湖就是她的母亲,是她无论何时心灰意冷,都能在此地获得灵魂的安宁与慰藉的圣土。

这一天,是个日光和煦,清风徐徐,美不胜收的日子,冥冥之中,菀觉着这是上苍聆听到她的心音,故此给出了这样的好昭示。

为了表示她充分的诚心,她带上了她一生中最贵重的珍宝。

因为要换来最难得的父亲的平安,她必须要舍得献出她最珍贵的至宝,才能旗鼓相当,才能得到神明的体谅。

那是一只和阗玉簪,纯白玉打造,无一丝杂质或者瑕疵,玲珑剔透,美质大方。是当年父亲代表楼兰出使和阗,和阗王为表现自己渴望与楼兰亲近之意,特意赠送的价值连城的美玉。

归来后,楼兰王为表对他功成归来的嘉许与肯定,特意将胞妹许配给他,还钦令玉工将和阗玉打磨雕琢成玉簪,作为赠礼。

在一众贺礼中,父亲尤其钟意的,就是这一只白玉簪了。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结发之后,他情深意笃地将玉簪插在新娘的发髻间,一时间,美不可言。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楼兰公主在经过无数辛苦生下幼女之后便驾鹤西去。她的玉簪,也随之成为母亲留在世间的,唯一的遗物。每每,菀凝神注视着玉簪,就在揣想母亲的风仪,母亲的美态,母亲的贵气,母亲的英年早逝的哀伤,母亲对自己的爱。

然而今日,为了挽留父亲危在旦夕的性命,她不得不忍痛做出这样的牺牲。

然而,她也并非那般悲伤。

她想着,她将玉簪投入了罗布泊湖,湖里的神灵会带着它去到她母亲存在的国度,那才真是物归原主,落叶归根呢,而且,母亲也能够感受到属于她的女儿的,来自尘世间的浓密的情意。

怀着这样欣喜慰藉的情思,她不多时便来到了罗布泊湖畔。当日的湖面,风平浪静,青青的天,白白的云,婆娑的林木,柔柔的倒影,交织成一片超凡脱俗的仙境般的世界。

然而当菀离湖面愈来愈靠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湖岸旁趴着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狼狈不堪的,披着薄薄的长袍的流浪人。

因为她是匍匐着,所以一时之间,菀不能准确地分辨出这个人的形貌,身份,甚至是性别。只是凭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直觉,她觉得眼前落魄不堪的人,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她可能来自异国他乡,在沙漠里迷了路,或者饥渴难耐,于是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这里,但愿她没有死,因为是在圣洁的罗布泊湖畔,所以菀下意识地就没有产生死亡之类的念头。

她渐渐地向那个人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她翻了个身,生怕碰疼了她似的。果不其然,迎向她面孔的,正是一个嘴唇干裂得夸张,眼神虚浮,头发干枯狼藉,面上纹路森森的老妇人。

也许是因为罗布泊的水含盐分太高,所以老妇人并没能得到久旱逢甘霖般的滋润。

菀的心里,产生了无限的怜悯与恻隐,她连忙转身,跑回家里,用皮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又多准备了一些能够充饥的干粮,带到罗布泊湖边。

喝到清水的老妇人,幽幽地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可能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的幻境,还充满着无数的不确定。然而过了片刻,她的神智开始渐渐地恢复过来。她开始凝神注视着欣喜万分的菀。

菀再也没能料到,那个老妇人苏醒了之后,并未感激涕零地感恩戴德,或者如饥似渴地狼吞虎咽,她只是用枯涩却自有一股威严的声调说了这样几句话,这让菀终生难忘:

“你会成为楼兰城,乃至整片沙漠里,最美丽的女人。你会嫁给楼兰城的王,成为独一无二的王妃。”

说完这两句话,老妇人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泣,流泪不止,隐隐地还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哽咽。这让菀觉着十分不可思议。

她并不太相信老妇人说的话,但是当一个女人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并且慷慨地给出那么璀璨的祝福的时候,是很难不会感动得雀跃的。

她不知道这个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的老妇人的话,能有几分是真,更有几分是假。她更不知道老妇人的眼泪是因为吃尽苦头,终于喝到清水的感激不尽,还是为着顾念起往事的蹉跎与坎坷,情不自禁悲从中来,又或者,另有其它缘由。

然而最初的最初,我们都无法揣测到结局,甚而每一个念头的下一步,对于彼时的自己来说,都仿佛隔着无可揣摩其深浅的天堑鸿沟。

唯一看得见摸得着,让人欣喜慰安,明净愉悦的,是菀的父亲病情渐渐好转,由终日卧病在床到终于能够凭借木杖四处走动。

当他走出大门,沐浴在他生命中失而复得的第一缕阳光之中,他唏嘘不已,苍凉地嗟叹:“仿佛,我的一生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