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若是自由的,那么她就是美的———和骆玉明老师谈《红楼梦》里的“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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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年8月22日19:00
地点:志达书店
主办方:复旦大学出版社志达书店
出席嘉宾:
作者,闫红(作家,著作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等十余种)
特邀嘉宾: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辞海》编委,中国古典文学分科主编,著有《骆玉明老庄随谈》《世说新语精读》《诗里特别有禅》《美丽古典》《游金梦》等,主编有《中国文学史》等。
推荐图书:闫红新著《她力量:红楼女性的生存之道》(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主持人:闫红在我们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叫《她力量》,就是女性的“她”。我刚刚开始前还在跟两位老师开玩笑,我说我看骆玉明老师以前写《红楼梦》,我看到的是阳春白雪,还有做人的大智慧。看闫红的书,觉得如果我早点看这本书的话,我可能现在应该混得非常好。这本书教我们很多处世的原则。闫红老师为什么用《她力量》做书名呢?
闫红:我有条微博下面有过一条评论,说宝钗再厉害,但是宝玉不爱她。我就觉得这个角度特别滑稽,有人觉得一个女人只有被男人爱的时候,她的生命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像探春这样不谈爱情的人,存在感就更低,但人到中年我再读《红楼梦》,不那么注意爱情这件事了,常常会看到这两个姑娘的卓越。
在大多数人,包括王夫人还沉浸在豪门梦里的时候,探春宝钗已经很理性的知道这个家入不敷出,不要再做豪门梦了,要把土地承包出去,搞“土改”。
探春为什么想搞“土改”,她是跟着贾母去赖大家里喝酒,跟赖大的女儿聊起这个,发现可以从花园里得到收益。当探春跟赖大的女儿聊怎么理家的时候,宝玉在干吗?在跟其他纨绔子弟讨论谁家的戏好听,谁家的丫鬟长得漂亮。《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作者写到这些时,一定是有自嘲的,这也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特别伟大的地方,毕竟,很多人一写起自传体小说时,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写成高大全。
探春搞土改,提出的思路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因为她是觉得把这个土地如果平均地分给所有的老婆子,这个土地就糟蹋了,要分配给擅长耕种的人。宝钗的思路更进一步,她说这些人得到土地的人当然很高兴,但是得不到土地那些人呢?他们明里不敢说,背地里就偷你一个,摘你一朵花,摘你一个果子,那你其实是受损害的。所以,我们要建造和谐社会。要把你们的这种利益拿出来分给所有的人,这样的话整个这个大观园就很和谐。
《红楼梦》到八十回就结束了,可能很多人会有一个错觉,认为贾家败落完全是因为皇帝抄家。其实在书里有很多暗示,比如秦可卿留给凤姐的遗嘱,要她把家庭朝“耕读之家”的路子上带。探春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是要自己人杀起来,才能杀得死等等,都说明,贾家的败落,也是自己转型没转好,不会过日子。可惜贾家的男人没有这种见识,单靠这些女子无法进行到底,作者回忆起来,说自己又悔又愧。
主持人:有意思。骆玉明老师曾经也跟我聊过,说实际上男性看《红楼梦》和女性看《红楼梦》是完全不一样的。其实我们也都特别好奇您作为一个男性,您怎么看“她力量”?
骆玉明:我跟闫红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我们很少在一起,通信也很少,微信是刚刚恢复上,都20多年不见了。但是我们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就说得一样,很容易说到一起去。比如说我刚说讨厌白先勇,她立刻说她写过批评白先勇的文章。
白先勇谈《红楼梦》不是笨的问题,根本就不通。他那个谈《红楼梦》完全都是反张爱玲的,凡是张爱玲赞成的东西,他都要去反对。无论你是坚决地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你肯定会变得蠢。爱一个人变得蠢那还比较好看,比较可爱,讨厌一个人变得蠢,那个腔调就很丑。
他那个谈《红楼梦》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逻辑,他一点一滴地说这个程乙本比脂本好,说的一点没有逻辑。
我举一个例子,就是《红楼梦》的尤三姐。在脂本里,尤三姐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觉得这个词一点没用错,她是个堕落的女人。我如果再说得彻底一点,尤三姐身上有妓女的影子,就是曹雪芹在写尤三姐的时候,他有对于妓女的生活经验。
但是,大家还记得那个情节吗?尤三姐在贾琏的新房子里,贾琏娶了尤二姐,租了一个新房子,贾珍又去跟尤三姐偷情,两个人在房间里百般轻薄,无所不为,挨肩擦脸。然后贾琏进来说,叫贾珍把她娶回去做小老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尤二姐肯定觉得好,是吧,她妹妹有个着落;尤老娘肯定也觉得好,两个女儿都有了着落;贾琏就更觉得好了,你贾珍不要跑来胡闹了,弄不好,你把二姐又给偷了,但是就没有一个人想到三姐觉得好不好。
三姐就站到炕上骂他们,这个动作非常的漂亮,站到炕上,为什么要站到炕上骂人,就是居高临下地去骂。这个东西就是在程本被改掉了,只说二姐跟贾珍是不干净的,三姐给跟贾珍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要给尤三姐一个纯洁的新样子,想把尤三姐写得比较纯洁。
为什么这样写?因为他们觉得贞洁的女人才能刚烈,这是程本和脂本的差异。你一个堕落的女人,你凭什么刚烈?白先勇没有办法理解曹雪芹到底写了什么,我就化成简单的一句话,尤三姐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但是老娘乐意跟你玩儿老娘就跟你玩儿,老娘不乐意跟你玩儿,你给我滚一边去。这样的女人很美,一个女人不会因为她堕落而不美,一个女人是因为她自由而美。一个女人如果是自由的,她就可以是美的。你思想很狭隘,很拘谨的人,你不能够理解曹雪芹。一定要把她改得很贞洁,也就是说你认为一个在道德上贞洁的女人才是美的。曹雪芹不这样认为。
现在的中国的最有名的作家能写出尤三姐吗?写不出来,真的写不出来,他们对人,对世界没有这么深刻的理解和那种非常热烈的感情。所以我说《红楼梦》赞美女性,它是对女性的伟大的赞美,他写了林黛玉,写了史湘云,写了薛宝钗,是了不起的。但是他更了不起的是因为他写了鸳鸯,写了晴雯,他格外了不起是因为他写了尤三姐,只有在尤三姐上你才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很响亮的声音,就是女人的美因为她是自由的,她自由的她才美。
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忠实于他自己,这个很重要。你不能用任何社会的意志、社会的力量、社会的意识形态、社会的道德去使他改变,他忠实于他自己,忠实于他所认识的、所理解的那些女子。所以,我们才会有《红楼梦》,所以我们才会有尤三姐。
主持人:对,闫红老师你谈一下。
闫红:白先勇先生提出过三个他认为程高本高过脂本的原因,其中有一个就是说尤三姐,但是我的想法和骆老师稍稍的有一点差别,可能我是女性,我看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想自由而不得。
尤三姐当年在年幼无知的时候,被贾珍父子诓骗了,她们姐妹俩跟他们父子俩都有关系。书里边有一句话后来被程高本改得很奇怪,脂本里写尤二姐已经被王熙凤骗到了荣国府以后,她做了一个梦,尤三姐拿了一把剑过来,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她这个话是非常痛的,虽然她已经觉醒,知道应该恨这些臭男人,但还是无法不去背男权社会赋予她的道德包袱,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但是在程高本里,尤三姐被洗白了,只是是对尤二姐说:“你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尤二姐当时都那样了,快活不下去了,你还跑来骂她一顿?是不是很有病?但如果说“你我”,那我们就是同命运的人,你的痛就是我的痛,
当然,不管是脂本还是程高本,尤三姐这样说都有点奇怪,她以前不是说她们姐妹是被贾珍他们玷污的吗?不是已经有了觉醒吗?怎么忽然又把问题都自己扛?我们就要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是柳湘莲对她的拒绝。
尤三姐为什么爱柳湘莲?当然柳湘莲长得很帅,但是我觉得她选择柳湘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柳湘莲的标签是清洁,其实柳湘莲也不怎么清洁,他那种清洁就是只能他睡男人,不能男人睡他。书里也说了,他喜欢娈童,但是当薛蟠想去睡他的时候,他把薛蟠打了一顿。在男权话语体系里,柳湘莲就是非常清洁和刚烈的,所以尤三姐希望通过一个清洁的人,使自己获得救赎。当她被柳湘莲拒绝的时候,也就是她的救赎之路受到了阻击。
尤三姐的这种痛苦可能就是女性一种普遍的痛苦。她受到了双重剥削,贾珍父子对他是一种“坏男人”的剥削,柳湘莲对她是一种“好男人”的剥削。她死于不能自洽。一方面内心有觉醒,不肯像尤二姐那样逆来顺受。但是她毕竟活在男权话语体系里,柳湘莲拒绝了她,她就没法活下去了。她其实是一个精神上的娜拉,张爱玲说她特别喜欢一个戏,就是说一个人愤然准备出走,让我们走,走到哪里去?走到楼上去,反正吃饭时会下来的。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不管你怎样想奋飞,最后结果还就是不能够奋飞。
最近有个综艺叫《乘风破浪的姐姐》,一开始大家都很兴奋,女性解放了,女性有勇气做姐姐了,但这个节目高开低走,从万众瞩目,到观众意兴阑珊。大家发现这些姐姐最后还是要扮嫩,扮演活泼的小女孩。孤立地说自我解放,很难的,不管你姿态摆得再美,总会碰到一个什么东西让你猝不及防地跌落下来。
另外。刚才骆老师有一个说法我特别赞同,就是骆老师说尤三姐她身上有一点妓女色彩的这样一个人。我觉得其实这个词绝对不是一个贬义词。
骆玉明:只是一个客观描述的词。
闫红:对。在脂本里边把尤三姐那种风流放荡之美写到了极致。我刚才由这个话题想到了林黛玉,杨绛就对林黛玉的形象很不满,说:“第三回写林黛玉的相貌:“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其实曹公都说了,黛玉之美在于风流袅娜,她眼睛是有钩子的,用现在的话说,她有一双性感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不过我也不觉得薛宝钗就不性感,女人性感有很多种。沈从文说他当年被张兆和所吸引是迷上了她那种冷冰冰的性感。探春她在工作中她也很性感,王熙凤你不要觉得她体格风骚才是性感,她的那种幽默感,那种机智灵巧也是她的一种性感。
薛宝钗也很有趣,很能够懂得别人说什么,能够吸纳别人话语中传达的信息。我们这个社会上很多人,跟别人是不能够互相吐纳吸收的,他自己是个铜墙铁壁,比如像白先勇,他不能够吸收到。他看到脂本《红楼梦》里边秦钟嘱托宝玉以后还是应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要时,他觉得这一定是别人瞎编的,他觉得这个话太庸俗了。
骆玉明:他那个地方说了特别蠢的一句话,他说秦钟死之前记挂家里还有三千两银子他放不下。白先勇说他这个人死了,怎么还放不下家里的钱。我说你试试看。那秦钟那点钱他们家一生的积蓄,而这时候老子死了,姐也死了,他也死了,这钱给谁?给那些不相干的亲戚,你心里会不会觉得难受?
闫红:秦钟说以前自己以为高过世人竟是误了这个话我也很有感触。我在20岁之前都是那种非常自说自话的人,想要过一种自由而无用的人生。后来找到一份工作,在单位也没想朝好里混。大概在2007年左右,我家里出了一些事儿,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到处去找人,去察言观色,看人家会不会帮助我。那个时候我很想扇自己一耳光,我当年要是好好学习,后来混得主流一点哪至于这样。
所以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你看着家里人受苦你又帮不上,你一定会后悔的。当然那个时间段过去以后,我又该咋活咋活了,那种悔是一时一地的心情,但它一定是一种的真实的心情。《红楼梦》的好处在于它是活的,真的,非常丰富的。
还有,贾宝玉讲说“女人少女时代是一个珍珠,后来就是变成鱼眼睛了,没有珍珠光泽”这样一句话,我也不认为这就是作者的想法。有次贾宝玉又在大放厥词,说女人一旦嫁了汉子,比男人更可杀,有个老婆子就问他说,那我有句话想请教二爷,其实这个时候就是作者想给这些老婆子一个发声的机会,将来也能呼应。但是作者妙就妙在,他没有让这个老婆子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这个时候贾宝玉被叫走了,老婆子想说什么,你可以自己去体会。
骆玉明:我有一个话插一下,复旦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老师,他老说女人到了40岁就该枪毙了。但是,他老是牵着他那个70岁的太太,非常恩爱的在路上散步,我觉得这两者都很真实。
主持人:我听得津津有味。我觉得闫红真的是读得特别的通透,而且我也发现闫红最近这两年老是动不动说人到中年,她这本书里面也透露着我人到中年了,我现在再看《红楼梦》就不像当年看的什么了。这个气息非常浓厚,好像人到中年百事都很麻烦。
骆玉明:我这个话不一定好听,人到中年的意思就是再不干坏事就来不及了。
主持人:所以她这本书里面,其实我觉得读者,我们这样的人看看挺好的,就是让中年人看,或者让快要步入中年的人做好准备。可是就像她刚才讲,年轻的时候,你也是喜欢林黛玉的那种。
闫红:我现在还是喜欢林黛玉。
主持人:所以,中年以后你才能感觉到各种事情你都需要处理,因为我们毕竟是活在那个红尘中。这本书是非常有用的一本书,我不知道骆老师,因为你读《红楼梦》也是读了好多年,少年时候读,中年读,现在读。我不是说你年纪大了,我就想知道你现在怎么读?
骆玉明:我读《红楼梦》是小学五年级,四卷本,我记得非常清楚,读两天三夜,就没停下来,两天三夜。可现在回想,一个五年级的小男生怎么能够把《红楼梦》读下来?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能够迷住人,因为很多字都不认识的。
我想《红楼梦》真是有它非常特别迷人的地方,《红楼梦》的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价值,其实刚才闫红也说到了,你不能拿一个很固定的立场去看《红楼梦》,其实它对于人,它总体上来说还是比较宽量的,比如他写林黛玉有林黛玉的美,写薛宝钗就有薛宝钗的美,而薛宝钗有些优点是林黛玉不及的,就是那种宽量。
你比如说,史湘云要请客,薛宝钗就把她阻止了,说就你那点钱还不够你盘缠的。因为史湘云虽然是生在豪门,她父母早就死了,她是生活在二叔家的,花钱有限制。薛宝钗很体谅史湘云,说你不要跟着凑热闹,你的钱都不够你零花的。说到这个就完了?不是的,她还是要让史湘云去办这个酒会,薛宝钗拿钱吗?也不行。她办了一个她说是不需要花钱的酒会。
首先她家里有很多螃蟹,是店里的伙计从家乡运来的大螃蟹,她拿出螃蟹出来请客,请老太太、太太吃螃蟹,然后那么多螃蟹也吃不了,其他人回去了,我们就办诗会了。
为人着想,做到这种程度。维护朋友的自尊心,让朋友做成这件事情不花钱,但是她也没觉得好像占了你多大的便宜,不仅仅是机智和聪明的问题,是一个对人的一种感情上的、很宽厚的一种态度才能够做到的。
还有读《红楼梦》的时候有一个小的地方,我不知道闫红有没有察觉,它在评价人的时候不是用一个人的眼光评价的。比如说写鸳鸯,王熙凤说鸳鸯素来有些可恶,这个可恶是对鸳鸯最大的赞美。为什么是最大的赞美?作为主人,支配不了鸳鸯,所以她可恶。你这个时候才可以看得出来,鸳鸯能倔强到什么程度,鸳鸯跪在老太太的面前说贾赦怎么欺负她,那个实际上在逼迫贾母。就是你必须按照她的做,不按照她的做就不行,当然在主人看来,这当然是可恶了,
用王熙凤说的可恶来赞美这个鸳鸯,用贾珍说尤三姐无耻老辣赞美尤三姐,然后婆子骂晴雯狐狸精,这也是一个赞美。这种想法,也就是说事物要从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的,事物是这样一个事物。这也就体现了作者胸怀非常的宽大,这个也是曹雪芹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一般的著作写不了这么多人。你比如说我们讲《金瓶梅》,《金瓶梅》也是一本很了不起的书,但《金瓶梅》一旦写到东京就写不下去了,一旦写到蔡太师他就写不下去了。为啥?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写的那种就是蔡太师怎么怎么,都是漫画式的、听说的,他根本不知道蔡太师怎么生活的。
就像我们写现在的官场小说,一写到省委书记全是胡说八道,写县委书记还写得挺好的,写到省委书记就不成个样子了,更不要说太师了。
但是曹雪芹从贵妃一直写到刘姥姥,都写得很真实,就是他能够理解那些人。你看刘姥姥,小时候读《红楼梦》就喜欢看刘姥姥,但是没有那么看得明白,现在看刘姥姥,觉得真了不起,这个刘姥姥出场的时候是个小丑,这个角色来自于戏剧的小丑。这个人物的源头是来自于戏剧里面的小丑,但是她最后写成了一个菩萨,这个真是让人觉得,他能够理解一个底层的这样一个有智慧、有生命力的人。
主持人:闫红也写了刘姥姥,我想想听听闫红的这种看法,具体谈一下刘姥姥,你为什么写她放在这本书里面?
闫红:刘姥姥是一个特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我既是来打秋风的,那我就要配合,我不能一副明明来打秋风的,我还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我觉得其实像她这种人反而就是最知道感恩,因为她在整个过程中她不痛苦,她对自己要做什么心里很有数。而有些人,他一边收了你的钱,又觉得你可恨,拿钱羞辱我,忘了本来是自己来要钱的,这种人特别容易忘恩负义。
另外,贾宝玉对刘姥姥的态度蛮值得玩味的。贾宝玉对刘姥姥的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他也跟着黛玉她们笑话刘姥姥,同时他又对刘姥姥有本能的恻隐之心,其实我觉得当时贾宝玉表面看是在帮助刘姥姥,其实他在帮助一个可能的自己。我们如果践踏贫贱之人,等到有一天你落到她那样一个地步的时候,你就会践踏自己。如果你把她看成一个人,有一天你落到她那个命运的时候,你还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如果别人践踏你,那是他们不对,你内心会有一个平衡。
刚才骆老师说宝钗帮史湘云的事儿,我想起一个很好玩的事儿。有一次我到北大去做个演讲,有个学生提问,说闫老师,你看薛宝钗不是送黛玉燕窝吗?黛玉吃那个燕窝马上就不好了。她跟宝玉说我最近就睡得不太好,我哪儿哪儿都不好。闫老师你怎么看?
我说你这个说法坚定了我一个信念,绝不要把吃的送给别人。前段时间我们单位发了很多核桃,我就送了些给楼下的老太太,等我送完以后,我突然想起我说过的话,非常恐惧,把那个核砸吃了好多,以身试毒,证明这个核桃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对于薛宝钗有很多诛心之论,认为她帮湘云摆酒是收买人心,但薛宝钗去帮助邢岫烟有什么好处呢?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一个穷亲戚,邢夫人自己都不待见她,整个荣国府的人都不拿她当回事,薛宝钗偷偷接济她,这也是对于自己未来的一个救赎。因为她知道家里将来一定会衰落,预先实现了消费降级。另外就是去帮助其他人,等到我落到那样的田地的时候,我能够心平气和,把自己当个人看。薛宝钗有一套非常严密的体系,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未来的下降做准备。
她跟宝玉介绍那句唱词“俺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聊“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宝钗一直在给宝玉提示这种生命的无常,其实宝玉也好,林黛玉也好,我觉得他们有一个很一致的痛苦,就是他们希望生命中有些东西是永恒的,一个想不开的人遇上另一个想不开的。
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想不开。以前人家问我喜不喜欢苏轼,我不是很喜欢苏轼,因为我觉得苏轼太想得开了,我喜欢那些想不开的人。比如辛弃疾、晏几道。但是只有活得还不错的时候适合想不开,比如活在一个太平盛世,我可以熬夜,喝酒,发一场相思病,但是我们如果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活下去就要用尽全力,那时就只能通透,减少想不开的耗损。
主持人:我好有收获。我觉得《红楼梦》里面确实一本书都在谈无常,都在告诉我们是无常的。那我也想请两位老师讲一下我们怎么来面对无常。比如湘云总活在当下,宝钗则选择先行做好准备,对我们这些庸人来说,怎么做好准备,世界确实是无常。从《红楼梦》里面得到一些什么启迪?
骆玉明:我讲中国小说里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根基上的一个东西,就是虚无主义。那这个虚无主义就是说生命是不可把握的,一些价值都是不稳定的,一切都会变化,终究一切存在的东西都会不存在。这个都是也就是所谓的无常的观念。但是,中国文化里面它也不仅仅只有这个虚无主义,它还有其他的积极的东西,比如说儒家的东西,就是说它对世界秩序和世界的价值,对于人性的善,对历史的正义,都是相信的。
我曾经花很长时间,跟一些比较年轻的人讲一个问题,就是性本善的概念。我就讲孟子对于性本善的所有的论辩都是不成立的,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但是它仍然是对的,为什么仍然是对的?因为他实际上确立了一个东西,人必须是善的,人在根本上必须是善的,因为如果真在根本上不相信他是善的话,人的存在就只能是动物性的存在。所以,人类其实有两个设定,一个设定人性必须是善的,历史必须是正义的,不是有什么东西能够保证这个东西,有什么动作能够认识,而是人确认这个东西。我觉得这是历史来自中国文化的一面。
有人问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以后,你对人生的感受是什么?我觉得只剩下一句话,就是做一个好人。我有时跟他们在喝酒,他们拿了一个不太好的酒出来,又拿了一个很好的酒出来,我就说酒量很小,所以要喝好酒;人生很短,所以要做好人。我觉得我们这一点还是可以很稳定的,我们可以不需要别人提供什么意义,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很多人告诉你人生的意义,其实他把意义给了你以后,把你的生命给拿走了。
《红楼梦》写的是个无常,但是中国文学里面,像《红楼梦》,还有王维的诗歌,他一直写无常当中的美,无常当中是有美的。特别是《红楼梦》,《红楼梦》里面我觉得一开始讲一个话题,男性看《红楼梦》和女性看《红楼梦》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能男性有些眼光,女性不一定能够看得到,或者说不那么敏感。《红楼梦》为什么把男性写得那么糟糕,除了曹雪芹跟他接触的那些男性,可能他都没有什么好感以外,它其实隐藏了一个巨大的哲学问题,就是说有男性所承担的这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和主体结构它没有价值。
所以你看《红楼梦》里就简直没有一个像话的男人,刚才说贾琏,贾琏算不错的了,我对贾琏有一句评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总有几分善良,贾琏是不错的了。但是没有一个让你特别敬佩的男人。除了曹雪芹自己的生活经历以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东西,就是说有男人是承担着这个社会的文化主体和社会的政治结构的主体,他是腐烂的,没有意义的。没有意义它会导致人生的无常,一个强烈的无常感。为什么?他不能提供意义,而所谓不能提供意义就意味着人不能确认他自己。如果说这个社会的主体文化它不能提供生命的意义的话,人还能得到什么?还能得到美,美在哪里?美在女人身上。我觉得一个男人如果能够被女人所爱,那是蛮值得的。
闫红:我抵御无常的方式是记下眼前的时刻,我看《红楼梦》,特别喜欢有些场景,比如说她们一块给贾宝玉过生日。
骆玉明:很多很多很漂亮的场景,很多很多,像莺儿一路踩柳条,后来发生争执了,这段写得好漂亮。一开始两个小姑娘,春天桃红了,柳绿了,柳条垂下来,几个小孩一路唧唧喳喳的,拽柳条、编花篮。《红楼梦》很多这种场面,都是写生命的这种美好的东西。
闫红:还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贾宝玉跟袭人聊着聊着就哭了,人性那种软弱,对于虚无那种恐惧,希望寻求一个温柔可靠的安慰很动人。
我自己经历美妙的时刻时,就会对自己说,不要忽略它。比如说我家门口有两棵乌桕树,一到秋天就特别美,我每次经过,都要赞美它一句,对家里人说那个多么美;如果家里旁边没有人的话,我就会对自己说多么美。我不允许自己忽略生命中的一切美妙的时刻,比如我今天跟骆老师在这儿聊《红楼梦》,我也会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这一时刻是美好的。纳兰性德有一句词,叫当年只道是寻常,我不允许自己把那些美好时刻认作寻常。
主持人:感谢两位老师给我机会,感谢我们一起分享的美好时刻,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我非常喜欢湘云,湘云就是,管它无常不无常,当下即永恒,我们享受现在。所以,再次谢谢两位老师,也谢谢在座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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