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酝养一下

天寒地冻时节,教室里早上值日生掸在红砖地面上的水竟然结了冰。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快结束了,我们呵着手,跺着脚,在教室里写生字,等着期末考试的到来。
一行拼音,一行汉字。对这种机械的重复性作业我们毫无兴趣,不停地打着哈欠。我们的课桌是五花八门拼凑来的,有绿的,黄的,棕色的。桌面有平的,也有倾斜的。有的坏掉了,没有书桌膛,只好把书包挂在书桌侧面。有的需要从桌面上打开书桌板拿书包里的东西,于是那个同学就要把书桌板开开关关,折腾个没完。黑板是木制的,右下角坏掉了,每次板书写到那里就得折回到左上角。班主任王老师走到讲台前说:“过几天咱们班要评三好学生了,大家酝养一下。”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老师说的“酝养”原来是酝酿。这个词实在太新鲜了,我们忽然就不打哈欠了。
“三好”是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这个教政治的韩老师在上课时都说过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也是每个少先队员努力的方向。
到了选三好学生那天,由全班同学提名,认为谁够,王老师把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举手投票。我的名字在黑板上,最后查票数,得票多的前三名胡晓鸥、孙石莲和陈岚当选。我票数第四,没选上。但是我心里一点没有感到委屈,我哪里够“三好”啊,一到冬天就感冒发烧耽误上学,身体不好,选我干嘛?

学期末文艺汇演暨表彰大会在吉林农大礼堂举行。我和胡晓鸥涂着红脸蛋儿,描着臭墨眉毛,穿着一模一样的花衣服登台表演对口词,场下一片叫好。之前我们在胡晓鸥家排练时,她爷爷说:“小鸥你不要骄傲,小妍将来会更有出息。”胡小鸥当时就变了脸色。演出完毕,我们走到台下,经过方洪武座位时,他大声说:“小妍,你说的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儿都好!”王老师在后面吼:“方洪武,看节目也堵不住你那张破嘴!”大会结束解散各回各家时,各班老师把奖状发到三好学生手中。我正要离开,王老师叫住我,给了我一张奖状。这真让人意外,我还能得到一张奖状,不是弄错了吧?
以前我在邻居冬冬姐姐家里见过,她爸妈把孩子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自己得的先进生产者的奖状贴在墙上,真是得意至极。奖状是金黄色的硬纸,上面正中是一枚红色的五角星,五角星两边是奖状两个大字,边缘点缀红花和红旗。高级点儿的奖状五角星、红旗和红花都是仿丝绒的。有些人家还把奖状装裱到玻璃镜框里,那就更高级了。我看见冬冬姐得的奖状上面写着:“于晓冬同学本学期学习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被评为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落款处盖有立新小学大红印章,昭示此状的权威性。奖状虽然不当吃不当喝儿,可比吃喝儿还重要,我当时认为可能相当于于晓冬妈妈往脸上拍的胭粉吧。

攥着那张卷成一个小筒儿的奖状,我有些晕眩。我票数不够的,得的什么奖状呢?因为王春梅和我一起走回家,我不好意思当场打开看。
好不容易到了家,打开奖状一看,上面写着:“奖给:积肥分子。”我想起上一周王老师统计交粪数量时,随口说自己交了二十筐。说过之后心里很是忐忑,怕班级粪堆不够大,我那二十筐能看出来明显是晃报。

那张奖状被我母亲贴在墙上韶山日出木相框的下角,明显是临时性的。母亲极爱整洁,就是我得了三好学生奖状她也绝不会用浆糊粘墙上的,何况是这么个破奖状。我哥在假期里可有事儿干了,天天勒细嗓子怪声怪气地讥笑我:“积肥分子真积极,积成了一个大粪包!”

后来那张奖状不知哪儿去了,总算让人松了口气。

第二学期选三好学生,我还是票数不够。人缘这么差,连我母亲都有些着急了,就问我的同学宋淑敏为什么不选我。宋淑敏说:“小妍她特别骄傲哦,认为自己学习好,还是干部家庭的,瞧不起俺们学习不好的工人家庭的人,从来不和我们玩儿,还不组织课后学习小组学习,她还是课后学习小组的组长呢!”
母亲就批评我不合群儿,让我带同学来家里学习。母亲那么爱整洁,家里的门槛都不许踩,有时收拾好了屋子不管多冷都把我们撵出去,怕我们造祸。她把被子洗得特别特别白,夏天收起来,等天冷了她还要腾(请读四声)好久才肯拿出来给我们盖。所以,她能答应我带同学来家里学习,是多么大的牺牲!
可是我讨厌课后学习小组,讨厌拉着长腔读课文,也不爱大家沏在一起写作业。其实我常常不写作业,掸子不爱写作业,像我这个姑姑。宋淑敏青绿色的大鼻涕,方洪武的黑指甲盖儿,关宝光头发里的小动物,还有史小红,老讲谁和谁睡觉搞破鞋的事儿,都令我感到恶心。我不能为了他们选三好学生时给我举手就妥协,就天天跟他们在一起吧?我跟自己说:我不稀罕那个破奖状还不行么?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不然母亲非削我不可。

二年级第二个学期大家“酝养”之后,老师让同学们提名。这一次大家没有七嘴八舌在下面喊。老师就说:“那就举手提名吧!”
赵文庆第一个举手,提了我的名字,老师就把我名字写在黑板第一的位置,妍字最后那一竖被拉得老长,好像拖着一条长尾巴。母亲给我起名妍,告诉我妍是美丽的意思。可是我不喜欢这个字,因为我自觉配不上它。再大一些时,我改掉了这个字。
赵文庆年纪比我们大,她整整大我两岁。她眼睛叽哩咕噜转了几下,揣摩着老师的意图,觉得我是学校教师子女,给我提名看能不能合老师同学的心意。大家也都在算计、试探、揣测、观察、犹豫。胡晓欧、陈宇明最近老是得到老师表扬,刘金红刚给我吃过饼干,刘卫东放学时会在路上堵着人不让过......先后又提了六个同学的名字,然后开始举手投票。
王老师念我的名字,教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老师再念一遍,还是没人举手。我认为自己不够,所以也坚决不给自己举手。场面有些尴尬。哈哈,赵文庆失算啦。以前我是票数少,现在全班同学里没有一个人投票。大家对我倒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对赵文庆,有人开始小声说:“你不同意人家,你提的什么名呀?”

表彰大会一结束,得了满票的胡晓鸥就来我们家,跟我母亲说:“这事儿我做得不对呀,我和小妍还是亲戚呢,小妍的对口词说得那么好,日记也写得好,她都投了我,我怎么能不给她举手呢?”
胡晓鸥是我远房表妹,从小跟着我母亲学书法来着。我心里想,她心眼儿可真多。以前她可能也不举手,可是没人发现。现在一票没有,全露馅儿啦。简单的童年世界里,早早露出未来成人社会复杂的端倪,我们正在最初的习练中,一点点修习成人世界的规则。

没有等到下一次评选,我就因搬家转学到铁路第二小学了。离开前,王老师特别召开班会为我送行,夸我是数一数的好学生。我在心里说:数一数二,对,正好不是三好。
在新的学校里,我变成了班主任赵老师刻意打造的神话,永远是第一名,永远是三好学生。新的老师从不介意在任何人面前表达对我的偏爱。可惜不发奖状,都是用毛笔把名字写在大厅玻璃橱窗里的光荣榜上。好像也有投票表决环节,但大家慑于老师的威严,不得不举手。赵老师一手打造的强权秩序,虽几经敢于造反的淘气包的挑衅,但从未被真正破坏。这其实很像成人世界里一人得宠成了红人,其余人不得不服从的模式。只是这个得宠,全然不是来自于我个人迎合,完全取决于命运安排的一种偶然。

上中学以后,评三好学生无需投票了,因为大多数同学分数都低,就按分数默认。这时已经没有奖状了,评上的,发一枚写有“三好学生”的红色小徽章。再后来是红色封皮的证书。因为是大满贯,得了多少徽章证书也记不得了,得了就随手一扔,表示我像居里夫人,对荣誉绝不看重。不过要是还投票的话,可能次次都得是滑铁卢。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热爱“奖状”吧?为了优秀某某、先进某某、十佳某某,费尽心机食不甘味.....因为奖状实在是一个人在某些方面的价值量化。
现实中有一个又一个胡晓鸥和赵文庆,她们长袖善舞,世故老道,是那种擅长揣摩领导者意图并把握机遇审时度世随时改变立场的人,也是能够八面玲珑如鱼得水的人,或得名,或获利。生存有各种各样的版本,这世上的人本来就有千万重面目。薛宝钗并没有比林黛玉得到更完美的结局。虽然贾元春给宝钗的诗判了第一,赐的礼物和宝玉一个等级,显出与其余人的不同来,这都相当于奖状,在众人面前肯定她。如果看惯沽名钓誉,不免让人觉得,名利这张奖状真的太薄,根本禁不起波折动荡,一点风雨就褪了它的颜色,败了它的相。

三岁看老。也许票数改进的方式有很多,但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孤僻而不会或不愿迎合强势与世俗的人,早早就显露出他们人生的短板。那块粗陋的短板,令我及早远离了自恋,就算深陷自卑的泥淖,也绝不怨天尤人。然后,在无数次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之后,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教训了我,让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目空一切,目中无人。谦逊低调,有底线的妥协不是代价,而是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