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给母亲的信《大文坊》散文选刊（总284期）

微旬刊《大文坊》散文选刊（总284期）
魏振强，1966年生，现为安庆晚报副刊部主任、安庆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茶峒的歌声》，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教材。
视频《一壶老酒》
给母亲的信
妈妈，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您不识字，不会看到更不会看懂这封信，我就权当一次自我倾诉吧。
前几天，我给您电话，您刚刚和父亲、二叔、三叔一道，从村庄前的兰花桥村回来。我问您去那里有什么事，您说了一个名字，说他“请死”了（上吊身亡），我问他是什么人，您大概又怕我怪罪，赶忙解释：“你从小就离开家，不认得他，他是你奶奶的弟弟，你奶奶还在世，我们不能不去送送你舅爹爹吧？”
我有些难过。我知道农村中的很多老人活得很艰难，不少人死于自杀，我本想问问原因，但没问。每一个自杀的老人背后肯定有着屈辱和自尊。我也没想怪您。那位老人是我奶奶的胞弟，是我父亲的亲舅舅，跟我们全家除了您之外的人，都有血缘关系，再说，即使没有这层关系，就算邻村的一个熟人，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您去给他送最后一程，也不是不合常理，但问题是，您早已年过七旬，动辄风里来、雨里去，能吃得消吗？

年前，天气十分寒冷，我给父亲打电话，没想到你们正在合肥。我奇怪你们怎么跑到那里去了，父亲说，姑奶奶在合肥的一家养老院被一个人推倒了，生命垂危，推她的那个老人脑子不大正常，九十多岁的姑奶奶被他这么一推，就再也没有醒来，而可气的是，养老院却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说跟他们毫无关系。后来，你接了电话，声音尖锐，我能感受到您对养老院方面的怒气，我说我来想办法，说了一通之后，您的怒气慢慢轻了。我接着问您和哪些人一道去的，您回答是和二叔、三叔，还有表姑（姑奶奶的女儿）等，我说天这么冷，又下着雨，你们住哪、在哪吃饭，您说都在宾馆里吃住。我知道你们这些乡下老人对于再差的吃住条件都能忍受，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尤其是对父亲，他的眼睛几近失明，你们要搀扶着他，在凄风冷雨里奔波，在滚滚的车流中穿梭，在冷冷的面孔那里讨温暖，容易吗？你们这些老人，除了我父亲认识几个字之外（可是他连人都看不清，认得字又有何用？），其他人目不识丁，你们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跟那些世故、无良的人讲道理，能讲得赢吗？合肥离我老家至少一百五十公里吧，你们搭车、转车很多趟，而你们又一口的家乡话，不说跟人家交流，就是问个路，别人也不大会听明白，是不是？
过了十几天，姑奶奶去世了。你们带着冤屈，带着悲伤，把她送回老家安葬。山道弯弯，阴雨如晦。你搀着父亲在泥泞里蹒跚，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身边的他，一边任悲伤的泪水和着寒冷的雨水。后来您在电话里提到的那几个关键词也验证了我的猜测，这就是“伤心”和“愤怒”——对长辈不明不白死去的伤悲，对人世薄情的愤怒，然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不甘，有无助，更有“认命”。
那一次，我本想说你和父亲不该跑那么远，不该来回折腾了那么多天，但听到你说“她是你的姑奶奶，是你大大的姑姑，我们还在，能不去看，能不把她送上山吗？”，我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让我们牵肠挂肚的，是前几年。得知小姨娘的儿子宗轩去世后您大病一场，原先低血压的您，一度高压达到一百五十毫米汞柱，弟弟、弟媳，还有父亲都吓坏了，日夜守着您。我给您电话时，您满嘴胡话，甚至问我的女儿结婚了没有，其实，她半个月前才回老家看过您的。好在你最终挺过了那个关口。但那以后，您不停地往小姨娘家跑，任父亲怎么劝说，都不听，固执地跑来跑去，您给我的理由是：“你们的小姨娘苦命，从小没了父亲，年老了又没了儿子，一生没享过福，我不心疼她，哪个人心疼她？”那几年当中，晕车的您，来回一路转车，一路呕吐，每次回家时都像大病一场。但“病”好了不到半个月，又会跑一趟，带着蔬菜，带着鱼肉，到了小姨娘家里，打扫卫生，洗洗刷刷，然后为她和小姨父的颓靡生气，为他们的苦难伤悲。哥哥、弟弟后来只要发现你要去，都会跟着您，您又怕他们耽误事情，有时偷偷地去，弄得他们更为担心。
您还跟我说过一件事，关于长英的事。我记得她，她是外婆的侄女儿，我小时候也叫她姨娘，她嫁到外婆的村庄就是外婆做的媒。在外婆看来，她比您的命更苦，您自幼失去父亲，可是长英姨娘自幼就父母双亡，是靠她的叔叔养大的。外婆对她亲，您对她更亲。外婆去世二十多年了，但您年年都去那个村子，一年好几趟，多半是为了看她，也是一路转车，一路呕吐。长英的老伴去世时，您去陪她守灵，夜半，长英姨娘睡着了，客厅的灯泡砰地炸碎了，院门被风呼啦一声吹开，您真的认为姨父的魂灵回家了，吓得不轻，但您忍着恐惧，没吱声，怕惊醒了长英姨娘，又悄悄地关了门，在黑暗中捱到天明。我不知道，那个漫漫长夜您是怎么熬过来的？是不是像您小时候失去父亲时的那样恐惧而又无力？
妈妈，我知道您自幼历经苦难，对在苦难中的一切给予您帮助的人念念不忘；我知道，您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一直想给予他人关怀；我知道，您早早地丧失父亲、哥哥，对亲人，对亲情比别人更珍惜；我知道，外婆去世后，您失去了与您有血缘关系的唯一长辈，您对家中的其他长辈更加倍地孝敬；我还知道，您有着农村老太太身上那种常有的柔韧，还有着一些人没有的那种自信和通达，您总想看到那些年迈的老人、特别是家中的亲戚生活得更好一些，为他们牵肠挂肚，为他们亲力亲为，可是您再自信，能量再大，能顾得过来吗？您一生都没走出几次远门，不了解人世的险恶，看不透人心的丑陋，您还像少年一样，把人世看得那么美好，想靠一己之力救他人，能行吗？

说了这么多，不是抱怨您，只是想告诉您：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是对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最好的爱护和支持；把想要关心的人和事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做，虽然很多事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愿您和天下的老人都没牵挂，愿您和天下的老人夜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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