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去火焰之地(【原始的终极地-怒苏部落】(五)从火焰到泥土)

怎么去火焰之地
编者按
云南作家马瑞翎学术散文集《原始的终极地——怒苏部落》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学术性专著,从建筑、服饰、丧葬、历史、原始宗教、现代宗教、音乐、舞蹈等几个方面对怒族的主要支系——怒苏的文化进行了阐述,文字热诚、感性而又颇具学术深度。并非人云亦云地去“复写”,并非走马观花,而是作者在了解怒苏的整个环境——社会、宗教、传统的前提下,探究他们的精神与情怀,从司空见惯的平常景象中发现非凡的美的意象,发现那些微妙的、隐藏的东西。本书中所包含的二百余张图片,皆为怒苏历史、文化、生活的深刻投影,为研究我国人口较少民族——怒族提供了极其珍贵的历史资料。

从火焰到泥土
葬礼是文化的最深刻的投影,民族的传统、心理的积淀、地域的魅力似乎都在里面了。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够参加怒苏的一个葬礼。几次上山采风,我都刻意观察那些新坟或者旧坟,作着种种联想。看那田角路边,林中岩下,死去的人在墓中静静地休息,他们仿佛在时刻注视着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们;他们对阳间的事情了若指掌,我们对他们那边的情况却一无所知。的确,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世界的神秘本质,承认自己的孤独渺小。因此那些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从墓地经过的人,多半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怕气氛。

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墓。
我发现怒苏聚居地坟墓很少,并不像内地的乡下那样,坟墓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仿佛要与活人争夺地盘。为什么?因为历史上的怒人入葬以后,并不垒坟,只是在坟头上摆两个石头,再在两个石头上放一块石板。山中的雨季沁水笼雾,过不了多久,墓地就会荒草茂盛、野花烂漫,我们很难把那三块标志性的石头辨认出来。谁家的牲口要是不慎把石头踢得移了位,那就更糟了。天长日久,墓的具体地点很可能会被忘掉,而后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被某一位热衷于劳动的人种上庄稼。最近这些年,怒苏的生活水平确如报上所说的那样“日益提高”了,于是他们也像其他民族一样,把亲人的坟墓修得尽可能地体面一些。这样的“现代坟”乍看起来,外观与内地的坟墓差不多,但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内地人习惯把棺椁埋进泥土,而后在地面上筑墓;怒苏却喜欢事先在地面上做一个水泥的“墓壳”,而后把棺木推进去、封住前面的入口。从此,怒苏的这种新墓,就在岩石树木间永远静止下来,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风景,再也不会在时光中湮灭。

石堆合葬墓
古坟旧墓如此稀少,还有另外的原因。怒苏历史上是实行火葬的。焚尸场在离寨子很远的地方。我曾到过托坪的焚尸场遗址。那是一个六、七米见方的高山台地,中央是一块有着明显烟熏火燎痕迹的大石板;地面的骨灰层足有四厘米厚,期间夹杂着大片小片的骨屑。附近树木草丛间散布着一些曾经掩埋内脏的小坑。据说当初焚尸的时候,人们用栗木搭成架子,把尸体平放在架子上。倘若火焰不旺,那一定是死者嫌陪葬物不丰。于是人们尽可能地把死者生前常用的工具和最喜爱的东西投入火堆。死者灵魂满意了,大火就会熊熊燃烧。然而柴禾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现代的焚尸炉,每次总有那么一些心、肝、肺和肠实在焚化不尽。人们只好就地挖个小坑,把它们埋掉。

简陋的墓。
怒苏为什么要采取焚烧的办法,来处理那些亡人?后来又是怎样完成了从火葬到土葬的演变?有一种学术认为,火葬是游牧民族的必须,因为他们在艰辛而又漫无目的的迁移中,必须以一种最简便的方式,把死去的亲人带走,而不是把他们抛在身后。有朝一日,活人安居下来不再游牧,火葬仍然作为一种风俗保持下来,随着漫漫岁月行进一个很长的阶段,直到具备从火葬改土葬的文化和心理条件,完成整个的转变为止。另外一些学者认为,怒苏历史上采取火葬的原因是为了节约土地。怒苏的祖辈在悬崖峭壁之上耕耘和收获,他们把高山上的每一片巴掌大的泥土——我们也可称作是尘埃的地方,拿来种荞子,种玉米,种上善于攀援的南瓜。土地如此珍稀,人们的“阳宅”尚且只是立足于那些实在无法种庄稼的地方,倘若再让死者的阴宅占据地盘,岂不是对土地的一种极大的浪费。因此怒苏历史上实行火葬。近一百年左右,由于受外民族的影响,于是改火葬为土葬。怒苏民间对于这个问题,却有着丰富而又有趣的解释。有人认为,历史上怒苏居住的地方密林环绕,常有猛兽出没,尸体葬在土中,有时会被它们刨出来叼走,于是干脆火葬。后来随着对野兽的猎杀和对森林的砍伐,豺狼虎豹渐少,而且它们的巢穴离人间越来越远,死者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于是改火葬为土葬。有人则认为,历史上一个名叫扬内的女人,在死后第七天还魂的时候,带着烧焦的伤痕回到家中,面目十分狰狞,把一个小孩子给当场吓死了,于是从此怒苏就不再焚烧死者的遗体。
还有一个故事很有意思:怒苏的先民很害怕白依,甚至认为白依巫师会吃人。谁家的小孩要是误入巫师的地盘,必定有去无回;埋入土中的死尸,只需两三个夜晚就会被“啃得只剩下一具骨头”。怒苏就觉得,以其被白依饕餮,还不如被烈火焚烧。于是他们宁可采取火葬。当漫漫岁月行进到了距今一百年前,有户人家的独子不幸死去了。他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再不能环视这个宠爱他的家庭一眼。姐姐们围着他的遗体,越哭越伤心,越端详越舍不得把这俊美的头颅、挺拔的身躯投入烈火,使他很快地变成一堆散落在焚尸场上的灰烬和骨屑。把弟弟埋进泥土吧,有一个姐姐提议,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坟墓来寄托哀思。其他的姐姐止住哭泣,用眼神商议,最后一致表示赞同。这个移风易俗的重大决定,自然在他们的群落中引起轩然大波。反对之声立刻鹊起。然而丧家的态度却是很坚决的。最后,长老们经过长时间商议,认为白依早在几百年前就被赶走,既然食尸魔已经永远离开了怒苏的生活,因此采取土葬也未尝不可。于是,历史上的一个从火焰到泥土的转折出现了。

怒苏古墓(摄影:木林群 )
我在块来底采风期间,对怒苏的葬礼进行了详细的询问。有户人家的父亲是按着原始宗教的习俗安葬的,母亲的葬仪却是按着基督教的规矩来进行。而且父亲与母亲的葬礼仅仅间隔六个月。
那位父亲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完结,是在玉米收获以后。玉米秸桩被阳光和雨水朽蚀成黑色,密密麻麻地布满陡峭的坡地。父亲来到坡上,把它们点燃,火势顺着山风蔓延。整座坡被烧成黑色。接下来的农活就该是翻地、种荞麦了。突然,父亲觉得浑身骨头一轻,似乎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从发旋(注)里飞出去了,整个身躯刹时瘫软下来。他手足颤抖地回到家里,躺倒在一张由几块木板和两个破木架子搭起来的床上。怒苏老人向来是勤劳的典范,习惯于劳动到最后一刻,如果他们有朝一日卧床不起,那一定是离死不远了。儿女们都惊慌起来。赤脚医生和巫师先后被请进屋里,吃药、祭鬼,再祭鬼、吃药,该做的都做了。整个寨子心照不宣。连老汉豢养的那群蜂,都似乎做好了思想准备。事实上,在老汉咽气的那一刻,蜂们就无缘无故地飞离寨子,消失在遥远的山涧之中。
哭丧。(摄影:木林群)
终于,寨子上空响起了竹号声。这报丧的不祥之音在群山中传得很远。尽管大家早有思想准备,可还是被那凄凉幽咽的声音弄得骨头发酥、背脊发凉。所有人都遵照习俗,除了做饭之外,不再进行任何劳动。通往丧家的路上,陆陆续续走来一些吊唁者,手里提着粮食或酒。当他们进屋的时候,亡者的遗体已经被安排妥当了。现在,这位辛苦了一生的老男人静静地躺在火塘边的木柜子上,脚边庄严地摆放着他生前最喜欢的烟斗、熊皮箭袋和旧弓弩。据说这些东西将会被死者带去阴间继续使用。两三个人站在遗体旁,边哭边用唱调子般的声音诉说哀思;另一位正小心翼翼地用酒替死者洗脸。而后大家一起动手,用麻布将遗体覆盖起来。

未使用的墓壳
块来底的祭师已经八十六岁,比死者还大二十多。他老人家头缠黑布包头,眼放异光,牢牢地捉住一只作为牺牲的猪,口中念念有词,祭词意译是:你不听头人的劝告、亲戚朋友的挽留,执意离开人间,我们也没法子,打发这只猪的灵魂为你引路,带你回祖先那儿去。念一句,就用手中的木棒往猪的头上猛敲一记。待到祭词念完,可怜的猪也就被活活打死了。此时气氛更加神秘悲惨。妇女们在屋外集体性地哭泣。祭师附近候着的男人们,表情沉重而敬畏,他们接过死猪,以一种仪式般的动作,将它就地烧去毛,开膛破肚,再清洗,剁成块状来煮熟。而后挑出九块——必须皮、肉、心、肝、肺齐全才行,放在死者头边祭供。这九大块神秘的肉,死者自然是不会吃的,而活着的人谁也不敢吃。于是就由狗来享用。这样残酷的祭祀将要持续三天,也就是说,将有三头猪在葬礼上被活活打死。

把老人葬在家里。
这种原始祭祀场面,对我们局外人士来说极具土俗文化的魅力,颇吸引我们去探究。但是死者的老妻,那个悲伤的未亡人,却认为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既不卫生,又是一种很大的浪费。要知道,在块来底,即使是最富裕的人家,猪也算得上是一宗最重要的财产。她还认为,停尸三天是没有必要的,会使死者的面目变得狰狞。于是,这位开明的老女人从此竟做出了一个出乎儿女们意料的决定:加入基督教。因为她见过教徒的葬礼,她认为教徒的葬礼既干净又节约。当信徒死去之后,附近的全体信众,凡能行走的都会聚集到死者家里来,围着遗体唱一首动人的赞美诗:“耶稣怀里睡去的人们,犹如麦地里撒下的种子,当号角最后一次吹响,他们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大家一起虔诚地为死者祷告,把亡者交托给主,然后在当天把死者送进坟墓。这整个场景——怎么说呢?老太太没法用“庄严”、“神圣”、“文明”之类的词来形容。她只是觉得,基督徒的葬礼比眼前这种葬礼好得多。眼前这一切,确实对当事人造成一种刺激和折磨。

现代墓。
折腾了三天,终于到出殡的时候。简陋的棺材已经制作完毕,就放在屋檐下边的走廊上。前来送葬的人都在走廊之外的陡坡上站着。有些人走到棺材边,跨进去躺一躺,而后又带着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跨出来。据说这样能使人长寿。而后,老头子的遗体就被抬出来了。他早就被一条麻布单子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现在又被几根竹篾牢牢地捆扎在一具担架上。
——此时,参观者会看到这样奇特的现象:块来底的出殡,居然是尸体和棺材分开来抬。
这是由高山地形决定的。倘若不这样处理的话,当送葬的队伍在艰险崎岖、倾斜度几乎达到八十度的山道上行走的时候,尸体会在棺材内碰碰磕磕,甚至还会掉出来,滚下坡,说不定还会滚进坡底的某户人家中。
这位在山路上奔波了一辈子的老男人,如今在大家的哭声中,最后一次置身于寨中之路上。祭师挥舞着砍刀,走在最前面,为他开通去阴间的路,并把途中其他不相干的灵魂驱走。有人背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他的生前心爱之物。为了表示人间和阴间的区别,这只篾篮必须反背,而且须得由鳏夫或者寡妇来背。当送葬的队伍蜿蜿蜒蜒地到达墓地,大家首先用美酒祭献附近的祖坟,然后将遗体放进棺材、封进坟墓。这时,篾篮、篮内的东西、担架、锄头、犁……一切与亡者有关的东西,都将在墓地上焚烧。

这引起我的遐想:一个劳动过一辈子、有过完整的生活的人,他的儿孙、房子、田地、庄稼、邻居,乃至这绵亘的大山,一切都曾与他有关。然而这一切却不能被焚烧,在他身后留了下来,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地进行着一个永恒的过程。
这个过程,这一切的一切,最终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基督教的“复活”,伊斯兰教的“后世”,佛教的“轮回”都给我们一个答案。很多人入基督教,希望复活,我今天所写的这位亡者的老妻,她的觉悟还未到达这个哲学层次。她还未来得及领悟基督教复活和永生的要义,就病倒了。有一天她似乎断了气,教牧人员站在床边为她祷告,她又活了过来。几天后,她就平静地正式告别了人间。以后发生的葬礼,就如同她所希望的那样:干净,文明,而且节约。
至少,她为孩子们节省了三头猪。
(注):怒族认为,头顶上的发旋是灵魂进出身体的通道。
关于作者马瑞翎(马瑞玲),当代回族作家,原籍丽江市永胜。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作家班及第十二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长期研究怒江边境傈僳族、怒族文史。作品获云南省政府文学基金奖和云南首届《百家》文学奖。两次获云南民间高黎贡文学奖提名。两次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出版有小说集《最后的乐园》、学术散文集《原始的终极地——怒苏部落》、长篇小说《怒江往事》。《怒江往事》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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